《圣地亚哥在下雨》
创作谈
她吃到一根鲨鱼骨头
朱朝敏
这个标题来自格非老师在《人物》访谈中说到的一个故事的结束语。那篇访谈的题目叫做《吞下命运》。
我借用那个故事的结束语来做创作谈的标题。是因为,生活的本质说到底就是,无论曾经怎样的锦绣或不堪,最终还是,我们吃下一根鲨鱼骨头……吞下了命运。
中篇小说《圣地亚哥在下雨》来源于我身边的两个故事带来的灵感。
两个人,我不是很熟悉,认识而已。但是,他们的经历,在同一时间触动了我,我内心很受震动。我觉得,他们……他们身边的人……我自己……我身边的人……所有的,均是在他人的经历中经历自己的命运。
就像天气一天,难以预料,却又无法避免。
我的师兄——准确地说,是我家人的师兄。他在酒席上接到老婆的电话,然后乐呵呵地发出酒局视频,再一一介绍酒席上的我们。师兄自诩是“妻管严”,却毫无窘迫,神情坦然陶然。酒局气氛活跃,师兄便讲起他们夫妻俩因为师兄的初恋而闹起矛盾的事情。
他的初恋,与师兄是青梅竹马,却因为家庭隐疾而被师兄母亲强行中断了关系。多年后在一个城市里,他们相遇,此际,初恋被查出患了绝症,初恋的老公断然离开……师兄讲述时,眼睛泪花闪烁。他说,她找来了,不为别的,只是心中苦闷,我什么也帮不了,唯一能做的就是帮她读初中的女儿中午送饭送菜,我曾经给她钱,却被她生气地拒绝说是我侮辱了她……
说到这里,酒量有限的师兄吞进一大杯酒水。酒局出现一阵怒骂指责,都是指向那位抛弃病妻幼女的可恶丈夫。就是要骂——面对患绝症的妻子,那位丈夫不仅临阵逃脱,还与一个有身份的比他年纪大的女人好上了,太令人不齿?师兄的一声叹息又止住我们的怒骂。
他这样叹息:我惭愧啊……
我们面面相觑,师兄已经做得很好了,惭愧什么?师兄轻声说道:“我有点理解你们怒骂的那个男人,反正我没有资格去骂人家,当初我们家知晓她家的家族遗传病才禁止我与她相好,那位男人肯定一点也不晓得,我自己是在与她快要结婚时拒绝并不再理睬……”
酒局出现意想不到的沉默。后来呢?我忍不住问道。
后来,师兄家人发现了师兄暗中帮助那个女人,心里不舒服,却也表示理解。随后,事情出现意想不到的转折,那个女人的病情居然查出是误诊,而女儿却又患病,家族遗传病扫到了女儿……
酒局再次陷入长时间的沉默。还是师兄打断了沉默,说道:别惊扰了大家,就是这样嘛,你们谁没有一段像电影一样的故事,但结局一个模式,都成长了成熟了,她也是。
师兄知道我们会问,那位女子后来怎样,他主动交代了结局。很好的结局:她成熟了长大了。当然,这无关年龄和身体,只关乎心理。
这场酒局后的第二天,我听说了另一个我认识的人的事情。有些身份的他死了,死于心理负荷太大,睡死了。
这与前一个事情有何联系?除了在一个城市生活,似乎再无其他关系。然而,我觉得,是有关系的。都关系到成长,心理层面的问题。而心理层面……一个人的心结,原罪、过失、罪责和挣扎救赎……
没有一个人能轻松地走完生命旅程。总是遇到这样或那样的问题,总是在想当然中出现转折——就像天气一样,不可预料,却又无法避免。
正如格非老师讲述的故事。多年前一对恋人出海,山盟海誓完了,小伙子掏出戒指,突然一个浪头打来,戒指掉进了大海。两人就这样被海浪打散。很过年过去,昔日的恋人相遇在泰坦尼克晚宴,两人百感交集。此际,鲨鱼上桌,老女郎一口咬下去,牙齿不由咯噔一响。
我们以为是她咬到了戒指。不,不,生活没有那么多不改的初衷,只有现实的平常。她吃到了一根鲨鱼骨头。
她吞下了命运。
小说中,我叙述那位命运多舛的女子,她也是吃下一根鲨鱼骨头——借心理咨询,她弄懂了“世界正悬于一线,那根线就是我们的心灵”(荣格语)。她读懂自己的心灵时,才能读懂他人的命运。而读懂他人的命运时,她洞悉了心灵的密码,才完成了成长的重要一步。
那根鲨鱼骨头就在我们眼前,我们怎样磨砺一颗颗坚硬难毁的牙齿,才能吃下去?
这是终生的课题。
年第6期目录
中篇小说
不亦快乐乎杨少衡
选自《湖南文学》年第5期
创作谈题目的变化杨少衡
过香河张楚
选自《收获》(双月刊)年第3期
父亲和我的时代杨遥
选自《人民文学》年第5期
圣地亚哥在下雨朱朝敏
选自《飞天》年第5期
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周年
天堂信号徐贵祥
选自《清明》(双月刊)年第3期
创作谈英雄在前徐贵祥
亲爱的武汉云舒
选自《小说月报·原创版》年第5期
微小说
一品食享安谅
有一天发生的事秦俑
拾鹿角申平
孟勐的远方徐建英
抓药莫小谈
颠倒柴亚娟
疙瘩的幸福之路李利军
重点工程贺妙忠
谷婆婆与麦面粑粑李尧隆
强娃田光明
相约爱琴海贾荣勤
短篇小说
白昼天空的星辰李骏虎
选自《人民文学》年第5期
创作谈现实主义,何以新之李骏虎
后弄薛舒
选自《北京文学》年第4期
分夜钟朱文颖
选自《雨花》年第4期
时间的秘密(外二题)姬中宪
选自《文学港》年第5期
新锐小说家20强
本专栏与中国作协青年工作
委员会合作
游蜉班宇
选自《长城》(双月刊)年第2期
三丹姐姐的羽毛渡澜
选自《青年作家》年第4期
篇名书法张克军
《圣地亚哥在下雨》赏读
1
这么说,他已经死了?
死了。
这真是令人悲哀的消息。你们找我……
麻烦你下楼,我们就在大楼右前方的那辆深蓝色商务车里。
有些搞笑啊,他是谁——我不认识。
你下来跟我们走一趟,自然会明白。
真要我下来?我还在工作中。
必须。
章木木哦了声,移开手机。耳际都是“必须”两个重音的回弹,回弹力不小,使整个脑袋发木。这档咨询刚好结束,咨询者右手挽挽披肩的波浪长发,朝章木木觑来眼神,戴上墨镜,起身离开。那笑容从那眼睛一亮的瞬间绽放——章木木读到了同情,似乎在说:没想到咧,我的心理咨询师遇事也无奈,心理不强大嘛。世人都是如此,心灵彷徨时,常以他人的懦弱无力为自慰的肥料。她摇脑袋,站起来,关电脑拿手机。
蓝色商务车在她跨出感应门时打开。一个身着蓝色警服的胖男人探出脑袋招手,章老师上车吧。
沉默中,来到当地派出所——这是省公安刑侦人员借用的,按他们话说,跨地区执行任务,要比“请”章老师去清州市强多了。
死亡人员徐革利是个官员,清州市副市长,主管全市环境卫生和工业,四月三日上午九点钟的政府办公会没有按时参加。大家等了约莫二十分钟,还是没有等到人来。电话也一直不通。于是,有人撞开宿舍,发现徐革利死亡多时。经法医推测,因为晚上饮酒和运动导致心跳加速,徐革利猝死于凌晨。死者面容自然,看不出挣扎的痕迹,模样犹如酣睡,房间指纹也无他人……章木木愣着眼神听完,万分遗憾地摊开双手。再次抱歉,我真不认识这位名叫徐革利的官员,何况他人还在清州。
注意,他曾经是宜江市某区区长,后来调到江城县担任一把手,去年上调清州市担任副市长。
那又怎样?我还是不认识。
但他 章木木身体绷紧,脑袋却炸开。昨天傍晚发 你还在佯装?
章木木生气地瞪眼。
好,问你——圣地亚哥在下雨,这是他发给你的,什么意思?
章木木坐着没动。是他啊。可是,他是谁——具体的私人信息,自己毫不知晓。虽然做过好几次咨询,却被要求:他们之间放上屏风,隔空对话。可谓只闻其声不见其容,至于私人信息什么的,统统被要求隐蔽,职业身份更不用说了。两人联上 圣地亚哥在下雨——他的信息。是他在联系自己预约时间,意思是,最近两三天他会有时间来做咨询,请安排。她会回复(多半语音,后来她猜测,这语音他存放不了几天,再统统删除):今天什么时间,明天什么时间,或者后天什么时间。
他用了暗语联系你,为何?胖男人笔尖在记录本上戳了戳,眼神冷冷觑来。傲慢的家伙,当我是嫌疑犯了。章木木也反觑一个眼神。胖男人意识到什么,端正了上身,笔尖又在记录本上戳戳。
章老师请回答我的问题。语气沉稳许多。
原因嘛,我以前觉得是为了保密,现在彻底明白,纯粹是身份使然。章木木迅速回应。
他咨询的心理问题是什么?
章木木摇脑袋。保守咨询秘密是我的职业道德,不过,人都死了,你们也是履行任务,说一些也无妨……我可以笼统地告知,他是个忙人,却极其在乎私人信息,丝毫不想暴露。自然,从事的具体工作要保密。但这没有多大关系,心里敞开——哪怕一丝丝缝隙,也足够。他敞开的以家庭琐事为主,夫妻关系僵立,也有涉及工作的,却隐蔽,清晰一点的寥寥无几。总体来说,他心理焦虑,找到我这里,就是交流和放松。
咨询的真就以家庭为主?胖男人慢吞吞地问道。放下了笔,双眼觑来的视线落在章木木脸上。
章木木点头。
他说到过死亡之类的话题没有?胖男人垂下眼睛,右手握笔,准备记录。
你说他自己寻死?这个我无法判断。章木木摇摆脑袋。他虽有心理负荷,人显得焦虑不堪,却不消极,很容易打开话头,倾诉算不上深入,遮遮掩掩的,却也达到了目的。
好,今天就到此为止,感谢配合。要是你想起了什么有价值的线索,可以直接联系我们。胖男人站起来,递去一张名片。
2
首次见面印象深刻。不能不深刻。
章木木喂喂喂三声,那边还是沉默。章木木挂断电话,随即电话又打来了。先是一声类似感慨的“哦”(声音轻弱,似乎鼓励自己走出这一步;也似乎为了拉近关系;还可能就是单纯的招呼),然后告白:我想找你交流,主要是倾诉下,最近感觉有这个必要。但我有要求——咨询不能面见,时间也不要固定,到时候我会跟你预约……她哎地一声打断:先生,是你找我咨询,应该遵守我这里的规矩。
规矩都是人定的,我的要求很简单,你能做到。对了,明天上午我就来。注意,咨询室里,我们隔着屏风最好。
章木木几次想插话,却……他语速不快,语气也不硬,却分明含有说一不二的强势。章木木耐心听着,等待机会。但他说的双倍价钱,最终逼退了那些冒涌到喉咙的话语。
好吧,明天上午九点见。
不能“露脸”的面见,就不是事儿,这是前来咨询的大多数人的心理。他们要么戴一副大墨镜遮蔽大半个脸庞,要么扣顶帽子而帽檐紧压到眉际线下,甚至还有戴口罩的(口罩嘴巴处剪出一条缝)……不露脸怕暴露身份,符合正常心理,反正前来解决的是脸面背后的东西。那里,当诉说和倾听的通道连接,将会呈现唯一的真实。
咨询室里没有屏风,却隔出一道纱绸遮掩的竹帘。帘子早在那里,左右对称地聚拢在一条直杆的尽头。现在拉开,左右合拢,瀑布般倾泻,将咨询室一分为二。这帘子并非为他专备,只不过他是首个享用者。还不够,隐约视线中,宽大的墨镜遮蔽了三分之二的面容;而暗蓝色的风衣也极配合,铺盖似的裹住肉身。
晦暗中的影子,身体模糊到几近消失……他们开始了。
我来这里就是找个说话的地方。要说,说话也挺容易的。人嘛,要说话哪儿都行,找个倾听者也简单。可是能说心里话、能将那些积压在心头的快要发霉的秘密抖出部分,还真是难事。我看了看,你这里凑合。
谢谢信任,很荣幸。章木木的客套虽然染上丝丝笑意,却在平稳的语速中透出职业的刻板。
咳,你这儿环境可以,我之前在这栋楼转了下。前面是长江,空气流通,让人放松。租下的楼面又在林木市场后面,还是拐角处,碰到熟人的概率小——即便遇到,也容易拐弯闪身离开。还有,你那咨询室的招牌也低调。再者,楼梯墙壁上挂着的一句话很触动人心,那个名叫荣格的家伙说的,我念给你听:世界悬于一线,那根线就是人的心灵……我强调这些,你该明白了,保密是我前来的第一要务,我需要绝对保密。
当然保密,只是,我该如何称呼先生?该怎么约定时间?
我想想……嗯,我去卫生间接个电话(他出去上卫生间——“康复心理咨询所”为保证咨询质量,尽可能地满足咨询者的隐蔽要求,卫生间均独立且隔音——约六七分钟后返回)。抱歉,我儿子打来的电话,他在美国的圣地亚哥读书。嗯,说到哪儿……对,你问我们如何约定时间,就用我儿子的高兴话“圣地亚哥在下雨”。你知道吗?圣地亚哥真是好地方,阳光总是充沛,即使冬天也不冷,很少下雨。我儿子才上初中,少年嘛,见到雨啊雪的就兴奋……我几乎看见他那雀跃样子,快乐能传染人并赋予人超能的视力。呵呵,圣地亚哥在下雨——太好了。
究竟如何约定时间,先生?
我刚才说了,圣地亚哥在下雨——代表我询问具体时间,你三天内可做安排。
有意思,圣地亚哥在下雨,我记住了。对了,您很爱您儿子,却送他到那么远的地方读书。
不好吗?美国圣地亚哥,环境优美怡人,利于小孩子的身心发展。作为家长,能为孩子成长尽可能地提供方便,是职责所在。我妹妹一家人在那里,她担保我儿子过去的。有这个条件,我就用足。我夫人呢,态度像你,时不时就问我:“为啥送儿子到那么远的地方去读书?”
您夫人不愿意儿子被送到美国去,她的态度是犹豫还是坚决反对?
你问到点子上了。她起初犹豫,后来坚决反对。指责我居心叵测,故意拆散并在心理上摧残他们母子俩。嗐。他似乎耸了下肩膀,还摊开了双手。为了儿子前程,我不得不如此选择,这也是为了提升我们夫妻的老年生活质量。我夫人……唉,她一旦朝坏处想,情绪就糟糕透顶,就越发控制不了坏的想法,无论我做什么,她咬定我在蒙骗甚至害她,这就是所谓的塔西佗陷阱吧。
塔西佗陷阱?哦,它的前提是,某个人或者某个部门因为某个事情失却了公信力。先生,您如果想与您夫人沟通好,可以回想下,找准症结。
我比你更了解这个词语,不过你这话……要我反省?呵呵。你认为我做错了什么,或者她是女人——而你同为女人,我就必须无条件地让步?
也不是,我并非女权主义者,只是顺着先生的话适当建议。当然,您有拒绝的权利。
哦,我想起来了,你问如何称呼我,喊我X吧,建议你将我 加油,X。章木木顺手在旁边的纸张上记下:X,一个单纯的中年倾诉者,首次咨询来看,症结表现在夫妻关系僵化上。另,他过于在乎信息保密,这反证了他心理的焦虑。
未完待续……
全文刊载于《小说选刊》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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