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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我堂太外婆，一个平凡又精致的老太太，一辈子生活在乡间。她的一生，美丽哀凄又坚韧，好比风雨中铿锵的花朵。
我记事起，堂太婆已经很老了，个子非常娇小，拄着拐杖，颤颤巍巍。
堂太婆常年挽着发髻，发髻上叉一根簪子，她皮肤白皙，五官异常精致，深陷的眼眶里，一双蒙了灰色雾霭一样的眼睛，没有老年人的浑浊，象水一样清澈又哀柔。
我没见过堂太婆穿裤装，她穿女式斜襟长衫，长衫经常打着补丁。夏天，娇小的她穿棉质长衫，拄着拐杖，珍珠耳环的吊坠在风中一晃一晃，阳光下无靠的身影，人见犹怜。
堂太婆辈分很高，我表弟表妹都唤堂太婆“老的奶奶”，我也随他们称呼堂太婆“老的奶奶”。
老奶奶丈夫也就是我堂太公，据说很早就过世了，她一人带着三个孩子生活，长女已经有三十多岁了，长得丑，智商也不高，还是个哑巴。二女儿长得很好，正值青春期，儿子最小，当时还在上小学。
我依稀知晓大女儿是老奶奶亲生的，二女儿和儿子不是老奶奶亲生的。老奶奶这么好看，唯一的亲生女儿这个样子，只能说造化弄人。
老奶奶带着三个孩子和同族一户人家分住一栋房子的两边，巧的是，同族也是寡妇带仔，房子已经很老了，入户的前檐，随时有掉落崩塌的意思，每次进老奶奶家大门，我都心有余悸。
有一次去老奶奶家玩，适逢饭点，老奶奶颤颤巍巍地烧菜，上小学三年级的小堂舅烧火添柴，老奶奶一边烧菜，一边数落小堂舅的总总不是，奇怪的是，小堂舅好像没带耳朵，全然不理会老奶奶的数落，一心一意烧自己的火，因为缺乏营养，小堂舅尖嘴猴腮。那天老奶奶烧的菜也让我震惊，几颗干红辣椒放在油锅里爆，然后再加水煮开，这个菜就算做好了，说到底，就是几颗干辣椒泡开水，他们是怎么下饭的不知道，我那时还小连学都没上，没兴致去细究。
我外公按辈分是老奶奶的侄子，年纪却差得不太多，外公年轻时很能干，自己有家室有负担，对这个带着三个孩子寡居的婶婶仍然很照顾，时间一长，村里慢慢有了老奶奶和我外公不好的传闻言，外公爱穿长衫读古书，凡事讲究仁义礼智信，即便对老奶奶有动心，应该也没什么过矩之行，我倒是希望他们曾经有点什么，这样比较符合才子佳人的传说。
有这么一个邪乎的永无答案的臆想，可能跟我外婆也有关系。我亲外婆完全是老奶奶的反面，长相普通自不必说，外婆头上常年扎一块不黑不蓝的棉布方巾，衣服穿得粗劣又臃肿。
外婆异常俭省，我上幼儿园时，有一次向外婆讨要一毛钱买铅笔，在我眼皮底下，外婆掀开罩衣，再掀开棉袄，然后再到她卫衣的口袋，把扣紧口袋的扣针解开，最后小心翼翼地掏出一毛钱给我。
外婆常年用篦子梳头发，有一次外公在外面做生意回来，给外婆买了一把深紫红的塑料梳子，外婆竟然问外公这东西是干嘛用的，外公用梳子在自己头上比划了几下，告诉外婆这是梳头发用的，外婆依旧一脸不解的茫然。这么不解风情的外婆，也难怪外公一辈子失望。
70年代末。好的塑料制品非常稀有，我眼尖也眼馋，看外婆啥也不懂，就让外公把梳子给了我，外婆没有任何意见。这把梳子拿回家，我和我妈我妹用了很多年，品质真的没得说。
外婆也不是没有好衣服，外婆过世时，我也只有8，9岁光景，外婆很多压箱底未穿的好衣服给了我妈，我妈是她唯一的女儿，剩下的是舅舅。有一条织有花纹的湖蓝色绸裤子，非常好看，我爸把它改了给我穿，穿到学校，被同学笑我地主婆。
我外婆是富裕的，外公能干，自己出嫁时还带来不少金银细软，后来过世时都分给了儿女。老奶奶的境况和我外婆是两重天，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年纪又大，带着三个孩子过生活，穷困异常。她俩的生活方式和各自的家境却刚好相反，老奶奶过得像大户人家的太太，我外婆过得像佣人。
老奶奶年轻时经济条件好，生活还要讲究，洗澡常用米汤水，后来虽然穷，精致范儿却依然未变。
我未上学时常年呆外婆家，对老奶奶的二女儿我小表姨印象比较深，这个表姨长得很漂亮，又正值青春期，我喜欢跟在她屁股后面转。有时小表姨跟老奶奶吵架，老奶奶云淡风轻的样子，小表姨情绪却异常激动，痛苦流泪，有一种生无可恋的决绝，甚至离家出走。我那时还小，弄不懂小表姨为什会有那么激烈的反应，现在懂了，长得青春漂亮的小表姨应该也有许多美好的渴望，可这个穷困的家庭实在给不了她什么希望。
后来，小表姨经人介绍远嫁到省城附近的一个小城，表姨父比小表姨大很多，但人老实肯干，靠近省城资源又好，经济条件不错，表姨父也很珍惜年轻漂亮又活泼伶俐的表姨。很快他们生了一个女儿。
表姨顾家，虽嫁得远，一年也要领着老公孩子回娘家好几回，表姨每次回娘家，穿着体面，满脸春色，孩子活泼可爱，一派和谐美满的样子，也算幸福有了着落。
没过几年，老奶奶也过世了，只剩小堂舅和哑巴表姨两个，小堂舅正在青涩的青春期，也没法照顾哑巴表姨，哑巴表姨被作为五保户送到乡里的敬老院，只剩还未成年的小堂舅一人自己照顾自己，我不知道15，6岁的小堂舅那些年一个人是怎么过来的。好在小堂舅的外貌性格随了小表姨。等到二十几岁的时候，小堂舅忽然长开了，成了英俊的后生，也很勤劳，虽孤苦一人，日子也慢慢好起来。
我考上师范不久后，外公过世了，我去舅舅家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了。
有一次，我去舅舅家，碰上了小堂舅，很久不见，小堂舅见着我很开心，小堂舅本来也大不了我几岁，把我当同龄人，急于跟我分享他的喜悦。小堂舅告诉我他找女朋友了，执意要让我看他女朋友的照片。
小堂舅依旧住在那幢老房子里，经风过雨，老房子更老了，我跟在小堂舅身后，穿过那随时要掉落屋檐的大门，穿过暗呼呼的两间房，来到最里面的第三间，小堂舅把旧衣柜的抽屉拉开，再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张两寸的黑白标准照，照片上的姑娘长得清秀漂亮，我认出来了，姑娘就住邻村。
姑娘看上我这个小堂舅真的需要勇气，毕竟，小堂舅除了他这个人真的啥也没有，小堂舅羞涩地低下头说：姑娘家人不同意。咳，这情况要我是姑娘家人也不会同意的，我对小堂舅这桩恋情充满担忧也充满祝福。
后来姑娘还是冲破家人的阻扰和小堂舅结婚了，两个人四只手，从零开始。不过几年，两人盖了一进三间的大房子，慢慢生了儿女好几个，小堂课越来越勤劳了，还买了一辆小货车在方圆几里跑运输，日子过得红红火火。这真的是奇迹，是上天的眷顾与祝福。
只有我那哑巴表姨，还是一个人生活在敬老院。
小表姨和小堂舅并非老奶奶亲生，他姐弟俩和老奶奶究竟啥关系？老奶奶一人守寡带着哑巴大表姨已经非常不容易，为什么还要带着小表姨姐弟俩？
说起来，这真是个传奇的故事。
小表姨和小堂舅是老奶奶丈夫和在外面的相好生的孩子。
老奶奶的丈夫也就是我堂太公当时在公家单位，在离家较远的一个公社工作，然后就和小表姨的亲妈好上了，先后生下了小表姨和小堂舅，小表姨亲妈那时应该还没结婚吧，堂太公也是有跟小表姨亲妈结婚的意思，老奶奶不同意。最后的结果就是两个孩子跟着老奶奶和堂太公，小表姨亲妈没两年嫁人重组新家庭。没几年，堂太公也染病过世了，老奶奶不离不弃，一把年纪带着一个弱智哑巴女儿，外加一双非亲生的尚且年幼的儿女，去熬漫长的后半生。
小表姨和小堂舅长到十几岁时也知道自己的身世，也见过自己的亲妈，但姐弟俩对自己的亲妈毫无眷恋之情，生活再困窘，哪怕青春期的小表姨与老奶奶有剧烈的冲突，这两个非亲生的孩子始终守着老奶奶过日子，不离不弃。
老奶奶，这个穿元宝鞋的小脚老太太那么爱美，能干的丈夫最初对她也疼爱有加，她又那么不幸，老公在外面弄出两个孩子后又早亡，她带着一个残疾孩子和自己情敌所生的两个孩子，艰辛度日。但是，无论自己多么衰老，日子再穷再难，老奶奶都没有低下过头，她始终风姿不变，一直是岁月的花朵，面对风雨和坎坷。
老奶奶，你是有怎样的心胸，才可以守寡拉扯情敌的孩子长大，为夫家延续旺盛的香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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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与桐的妈
本文编辑：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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